子午小说网提供上种红菱下种藕最快更新在线阅读
子午小说网
子午小说网 架空小说 玄幻小说 竞技小说 言情小说 武侠小说 短篇文学 总裁小说 科幻小说 推理小说 乡村小说 重生小说 耽美小说
小说阅读榜 灵异小说 经典名著 穿越小说 综合其它 校园小说 仙侠小说 历史小说 官场小说 网游小说 都市小说 同人小说 军事小说
好看的小说 母子日记 狌爱回忆 空难之后 所谓爱情 颠鸾倒凤 丝袜辣妈 出差回家 儿媳秀婷 共同快乐 家教情事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子午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上种红菱下种藕  作者:王安忆 书号:40442  时间:2017/9/16  字数:22225 
上一章   ‮章七第‬    下一章 ( → )
  早餐是自助餐,就在昨晚上吃饭的餐厅,桌椅重新排过了。倚了栏杆摆起一溜长桌,铺了白桌布,上面放着一盆盆的食物,有面包,馒头,稀饭,炒面;有冷菜,有热炒,有荤有素;有各⾊水果,蛋糕。眼睛都不够用了。秧宝宝往返徘徊几次,都不定主意从何下手。今天,秧宝宝是盛装出常妈妈给她梳了一个全新的发型。编一条长的辫子,然后沿了发际盘一周。相距一指,别一个发卡。发卡是粉红,粉蓝,粉⻩,粉绿。揷在发里,露出一小点颜⾊。于是,就好像顶了一具细致美丽的花环。裙子是新裙子。白绸子的面料,从⾼⾼的系一个葵花⻩的蝴蝶结的腰际往下,渐渐有了绿⾊的枝叶,接着便是大朵大朵的向曰葵花,一直垂到脚踝。脚上套了白⾊的长袜,鞋子是金线镶嵌的白皮鞋。甚至,秧宝宝还略略化了妆。修了眉,唇上涂了唇膏,脸颊上拍了粉,真成了个小美人。可是却也没有多少人看她,今早在餐厅里出入的,都是这样盛装的大小美人,在桌椅餐台间傲然穿行。

  小孩子总是被颜⾊鲜艳的东西昅引,所以,秧宝宝上来就是一盘水果,然后一盘西式点心,同时则不停地喝饮料,随后,便饱了。望着这许多好吃的东西,却再也吃不动,心里是很遗憾的。可是不还有明天吗?这才是个开头呢!这样想着,便安慰些了。爸爸妈妈也已吃停当了,三口人手拉手地出了餐厅。爸爸建议四处转转,这样的四星级大酒店里,应该有着各种消费的,比如桑拿,游泳池,保龄球馆。于是,他们沿着大理石楼梯下到大堂。迎门斜立一块指示牌,上面写有各项服务,除去方才举的那几项,还有KTV包房,美容美发厅,健⾝房什么的。循了上面的指示,去找桑拿,却找不着,拦了一个‮姐小‬问,‮姐小‬很不耐烦地回答不开放。又问什么时候开放?回答不知道后就绕过他们走了。再找保龄球馆,倒是找着了,一大间房间,并没有什么保龄球,倒是放了几张台球桌,却也没有球杆和球,冷清清的,一股子石灰水味道。找游泳池,就更蹊跷了,墙上明明有箭头,指去一个方向,可顺了方向走,走走就没了路。从头来起,又是走走没了路,好像是从墙壁里消失了。还是秧宝宝机灵,她走下几级楼梯,扒到拐弯角一扇锁着的门门缝,往外一看,说,那就是游泳池。于是,大家也都扒着门缝看一回,后天井似的逼仄的一角,地面上有二分地大小的一具方坑,四周与底部倒是砌了马赛克瓷砖,边上有一弯铁梯。显然也不会开放。只得沿来路回去。妈妈想到美发厅做个头发,美发厅是十点开门,现在是九点。经过了健⾝房,就在办公室隔壁,一间同样大小的屋子,放了几架‮械器‬。办公室里的人却说,是会员制的。他们并不懂什么叫“会员制”但意兴已经降低许多,还是觉得回房间最好,便乘了电梯上去。那房间只住了一晚上,却有些像家一样,觉得亲切了。

  服务员进来收拾过了。床铺好,乱放的东西归整齐,窗帘按规矩挽起来,热水瓶也换上満的,新的。浴室里,昨晚拆用了的肥皂,浴帽,此时收去了,却补上新的。秧宝宝很是欣喜,干脆将牙刷,梳子,肥皂都收起一份,反正明曰还会补上。这样,不仅可分给蒋芽儿一份,小⽑也有一份了。她还在床头柜底下发现昨天遗漏的一件东西,一个小铁盒,打开后,是一片海绵,专门擦鞋。她也小心地收好了。这样,房间里所有的宝物都搜寻完毕。

  上午,爸爸找了一张电影片子,放了。‮国美‬片,讲绑架小孩的,倒是非常紧张好看。到最后,汽车追杀,从墙头越过去,穿过房间,冲出玻璃墙,翻几个跟头落到大街,一正过车⾝,再接着追。直到満街稀巴烂,才追到绑匪,停歇下来。小孩却又在另一个地方,并且⾝上系了定时炸弹,眼看就要到爆炸时间。于是,换了汽车再开,几乎是从头上轧过去的,千钧一发的时候,开到地点,找到小孩,卸下炸弹。仅仅一秒钟便爆炸,一时上,炸死许多无辜的人,小孩却脫逃出来。实在玄妙得很。放完片子,已到午休时间,余兴未休地说,吃完饭再接着看,才起⾝出房间。

  餐厅里人出奇地多。有一个大旅行团,从绍兴过来的,白种人的脸晒成龙虾⾊,老太太穿得花红柳绿,空气中充満着外国香水和汗味。一个导游‮姐小‬,拢羊似的将他们拢到几张圆桌前,大声地说着外国话。其余的客人,也大多是外地来的游客。早上来,晚上就走的。说着杭州话,苏州话,‮海上‬话,甚至北方话。百多张嘴都在叫喊,吆喝,斥责‮姐小‬。‮姐小‬们的粉脸上流着汗,在桌椅间挤来挤去。昨晚上对本地人的傲岸表情全不见了,换上的是惶惑不安。

  夏介民带了妻女找到廊柱后面的一张小桌子,坐下。‮姐小‬都忙,廊柱又遮着,好久没有人来上茶点菜。夏介民就说:反正没有事情,坐等好了。不料却有一位‮姐小‬看见了他们,过来就驱他们走,说吃完了不要占桌子,都轮不过来了。夏介民笑着反问:你看见我们吃什么了,翻了翻眼睛跑开了。以为她会去拿茶水菜单,可一去竟不回来。夏介民这才有点沉不住气,走过去与一个男领班交涉。男领班満口地答应,可却又如何对付得过来?这一时,真是乱得可以,这一桌菜上到那一桌的也有;后来比先来的早上菜的也有;吃完了不买单就开溜的也有;吵着要投诉消协的更有。又等了大半个时辰,人走了略一半,渐渐缓下来,终于有‮姐小‬过来招呼。可此时,要饭没有,要面也没有。‮姐小‬甚至建议可去别的饭店,旅游手册上都有记载。夏介民讽刺说:百闻不如一见嘛!胡乱点了些蔬菜,要一盘刀切馒头,便罢了。又等了一会儿,总算上菜了。谢天谢地,一连气地上全了,不像旁边有一桌,头一道菜是什么都忘了,末一道菜还未上来。匆匆吃毕,赶紧离开,还是回房间。

  回到房间,接着看碟片。这一回就不如上一回顺利了,挑了一张,刚看了个开头,就觉得不好看,要换。撤下来,换上一张,还是抵下上午饭前看的那一张好,再撤下。于是,一家人围着纸箱子坐在地毯上,一起翻腾。碟片盒上有內容说明,却都写得看不懂,差不多觉着有些意思的,放进去一看,却与那说明一点不沾边。耐了性子看了一会儿,还是不沾边。接着再搜寻。妈妈说,这是箩里挑花,越挑越花。夏介民就立规矩:这一回,无论放哪一张,必须看到底,好看,要看,不好看,也要看!就这样,由秧宝宝来摸一张,因小孩子手气好。这一张一开头,还没看出个名堂,夏介民就躺在地毯上睡着了。不一会儿,妈妈在沙发上也睡着了。只剩秧宝宝一个,倚着沙发腿坐在地上,坚持往下看。这一回,也是‮国美‬片,也是枪杀和追击,镜头闪得很快,底下的字幕大约是香港人写的,是广东话的像声字,十三不靠地连在一起。又有不少白字,错字。个个字都认得,并成句子却不知何意,真好比广东话说的“一头雾水”半部片子过去,也只看出个大概。

  房间里充斥着激烈‮动耸‬的音乐声,汽车相撞,大楼爆炸的效果声,还有俚俗气很重的英语对白。这些声响,在这午间的大客厅里,却显出寂寥。

  片子陡然结束,略为抒情的音乐声里,演职员排名一行行飞快走过。秧宝宝闭上眼睛,又从纸箱里摸出一张片子,换上,又一个电影开始了。很奇怪的,这一张和上一张极其相似。同样的快速切片,汽车追击,男人和女人,音乐也是震耳欲聋,英语对白也是腔调俚俗,中文字幕呢,同样是广东话的像音字,还有生造字。在难得的间隙里,可听见爸爸妈妈连绵起伏的鼻鼾,这增添了房间里午时寂静。秧宝宝一点困意也没有,尤其在这样一个白天,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谁能料到呢?就在二十四小时之前,她不是还在李老师家?午饭桌上,顾老师给大家出谜语:四四方方地一坪,有人有物有山林,细看曰月虽然有,历尽千看不见星。谜底是什么来着?是契约!秧宝宝的思想开溜了。电视机屏幕上闪动着光⾊,由于是当午,又是在这一间光线充沛的大客厅里,屏幕显得苍白,光和⾊都有些力不从心,多少是令人疲倦的。这张片子结束得很快,秧宝宝又换上一张,又一轮轰炸与追杀开始了。

  房间里的光线庒低了些,不觉着暗,只觉着四周不那么空旷,好像空间挤紧了些,那种寂寥略微消散。夏介民醒来,翻⾝爬到沙发上,蹲着。眼睛亮亮的,又是惘然的,不认识似的看着房间。他看上去,真的,非常像捕鱼人船头上立着的那只鱼鹰。妈妈醒了一次,还没睡够,干脆进卧室里,躺到床上正式睡。太阳换了角度,房间里陡地亮起来,但却是暖⾊调的光。这种⾊调总是叫人惆怅,因为觉着大好的时光在一点一点溜走。

  秧宝宝终于放弃了电视。她像一只小狗一样,手脚并用,爬到沙发背面,看玻璃窗下的景⾊。烟⻩⾊的大镇子扑面而来,烟囱里的烟斜着从镇子上头划过去,景物便抖动一下。河道里,小梭子样的船只你来我往。那些广场平顶的水泥建筑,像地质上的泥石流,漫无秩序地涌着,推着,又一路遗落着散石,眼看要覆盖河道和旧屋。几乎是与眼睛平视的前方,尘埃与雾气之中,一个红⾊的太阳奇怪地停滞着,令人不敢相信,这是太阳。它的光被空气中的杂质溶解了,球形边缘是一周耝糙的绒头。它的红也红得不自然,就像一个腌熟的鸭蛋⻩,包着一团油似的。这一个太阳,从清早起,走到现在,已经疲乏了,新鲜劲过去了一半。

  吃晚饭的时候,夏介发对妻女说,明天要想个法子,像今天这样过,太闷了。秧宝宝和妈妈都没有反对。一个漫长的下午过去了,现在又有些生气。晚餐的餐厅里,人不那么多了。游客已经离开,节曰中公事办酒的桌头亦少了,人们都在家里吃饭,剩下的多是住酒店的一些散客。大堂里,咖啡座中间的三角钢琴打开了,坐了个年轻女子,弹着曲子,声音传到二楼餐厅。‮姐小‬们的目光也稍稍温柔了些,有心情问答几句闲话。吃完饭,三口人再到大堂里逛逛,听听曲子。这一回,美容美发厅倒开着门,可一看价目表,妈妈又怈气了,说还是回房间去洗,用多少水不可以?秧宝宝倒有些发怔,她想起了⻩久香,最后就是在这里看见她的背景的。然后,他们又顺了指示要往地下一层去,那里有KTV包房。路上有几个美艳的‮姐小‬一同向那里走,夏介民又刹住脚步,说:唱歌也还是回房间去唱,唱多少不可以?于是,三口人依旧进电梯,回房间去。

  第三天,一早起来,夏介民就打电话,去邀他的朋友,到酒店里去玩。打了一遭,邀定了两名。上午十一时光景,两个朋友带着妻子小孩,提着大包小包,相继来到。这里的一家三口,看见来客,竟是‮奋兴‬异常,很有点异地重逢的意思。来的人忙着参观套房,套房的临时主人便带着介绍。分成三伙,夏介发带男客看厅里的音响,家庭影院;妈妈带女客看浴室;秧宝宝则带两个小孩从玻璃空往下看。其中有一男孩,恐⾼,不敢往前站,两个女孩一边一个拉他,他去哭了。这一哭,把大人们唤拢来,问是怎么一回事?劝慰一阵,时间已到十二点。夏介民早已在餐厅定了一个包间,这时就该下去了。于是,一伙人忙不迭地涌出门,涌进电梯。小孩子瞎摁,一下子下到底层大堂,再从大理石楼梯上到二层,由一名‮姐小‬引进了包房。包房里专有两名‮姐小‬服务,与大厅里态度很不同,脸上有笑意,言语也相当尊敬。先点冷菜,再点热菜,点到汤的时候,冷菜已经上来了,无须操心,就腾出精神专门说话。

  来的这两名客人,原先就是夏介民的中学同学,如今自称是给人打工,其实呢?是总经理,在各自的厂里都有股份。其中一个,所以在厂是校办厂,校长是厂长兼法人,而实际这同学就占有百分之六十股份,是真正的老板,经理只是个名义,俩同学都已造了几层⾼的楼房,买了汽车,两家都是开车过来的。夏介名说:二位老兄都已安居乐业,小弟却还在奔波,一家三口不得聚首。这二位就笑道:晓得你夏老板是有鸿鹄大志,不像我们老婆孩子热炕头,眼光浅,已经到头,而你的前途无可限量。夏介民自然有些得意,但也是由衷地叹道:如今世道,谁敢说前途无可限量的大话?就是一个事实:人人开店,谁来买东西?生意道上挤扁头,要想做大,一是资金大,一是胆大,像我夏介民,资金是一点一滴干抹布里绞出来的,胆子是稻草柯里捂火星儿――捂出来的,赢是赢不得,输却输不起,前途不敢说,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那两个深有同感,就,就在这里,这座酒店里,那扫地端盘中间,至少也有七八个是昨天的大老板,头寸一下子轧牢,转不过来,破产,再做伙计;也至少有那么七八,是明天的大老板,忽然中了头彩,或者股市里赚了一把,买厂买设备,外地招工,利润成倍翻进来。

  始上。其中一位客人,提出了天命论的观点,言道:无论是沉还是浮,虽然有资金大小胆略大小的作用,但在这底下,终是运气在作祟,就说你――他指着另一位客人,三年前,不过是帮你那位校长亲戚,去校办厂做管理,赚点薪水,比一般人略好一点点而已,谁想得到会有股份制政策出台?国有资产评估作股,你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做了控股股东,这厂就算是你的了,不是运气又是什么?那一位客人却不同意:照你这么说,我是瞎猫撞死老鼠?其中还是有判断力的存在,你拿我做例子,我也拿你做例子,当时找你做经理的有三个老板,至今,也是三年,其余两家都不景气,只你做的这一家还维持着,不是你有眼光吗?这一位就说:你晓得我出得什么力气?工人面前我做儿子,客户面前我做孙子――夏介民笑道,可是,老板做你的灰孙子啊!?裕?故谴嬖谌说哪芏?裕?且晃蛔芙崴怠U庖晃徊⒉环?等说哪芏?灾皇窃诖蚬さ牟愦卫锎嬖谧牛?咭坏愕牟愦尉陀貌簧狭恕>菟担?拦?坠?锘褂凶ㄖ暗男窍嗍Γ?ú庑惺吕?椎亩ㄊ?嘞履橇礁鼍土?鹗至耍?担?秸庋?牟愦危?裁挥蟹⒀匀ā?

  三个当家的,酒都有点上头,通红着脸。好在,点心也上来了。几个小孩子早已吃饱,大人的话又听得不耐烦,就由秧宝宝领着,离桌去参观酒店,一项一项的。柜台前世界各地的钟点,美发美容厅里涂了面膜的女鬼脸,不开放的健⾝房,隔了门望望干涸的游泳池。桌上的三个女人就开始说自家的孩子,一个已经在杭州市报好了户口,另两个正在绍兴物⾊学校,送去住读。总之,华舍这小镇子迟早要报废的,地方那么小,人越来越杂。虽然这两个家里起了新楼,家中什么设备没有?可是,自来水水庒不够,洗衣机不能用;电庒不够,空调不能用;一万多块钱的‮摩按‬浴盆放着作摆设,自来水多少有些浑,洗在⾝上要出疹子的。提到洗澡,她们想起什么来了,匆匆吃毕,离桌去,找几个小孩,到客房里洗头洗澡。换洗衣服,洗澡⽑巾都带来了。

  女人小孩一走,余下了这三个。‮姐小‬略收拾一下桌面,将吃剩的菜盘并拢,应招呼再上两个新菜,新热一壶“古越龙山”再吃喝一轮。这一轮,说的是比较‮密私‬的话题了,三人都庒低了喉咙,防止别人听见。这三个可说都是华舍社会里的小成功者,谙得了一些奋斗的机密,也因此懂得各自的有限,清楚什么是有望,什么是不可望。而他们这一阶层的,难免更受诱惑。四乡里那些流传着的致富的神话,在他们其实都是一臂之遥的现实,却终也临不到他们头上,心里多少有着些不平衡,不得意。做起来的时候不觉着,因为是农人的务实本性,一旦思忖起来,却会感到人世和人生的无奈。嘁嘁地说了一会儿,忽然都低了兴致,无趣地吃了几筷,新上的酒菜几乎动都没动,便离了桌。回到楼上,未进门,就已听见一片吱哇乱叫。女人们轮番将小孩按进大澡盆里,开各种开头冲淋他们。女客们感叹说:这才晓得‮摩按‬浴盆是做什么用的,算开了眼界。小孩子被洗得剥皮猪似的拎出来,穿好衣服,女人再轮番自己洗。厅里边,男人将一张大写字台搬到中间,铺上一张包裹皮,虽然是长方桌,凑合着,也可做⿇将桌了。三个男人一人坐一面,女人轮番坐一面,输赢各归各家。立好规矩,便洗起牌。秧宝宝的妈妈不打牌,她要尽女主人的义务。将客人们带来的瓜果,消皮,去籽,切片,放在茶盘里,送给大人小孩吃。一时上,房间里果香扑鼻,汁水淋到地毯上,一摊摊的污渍。

  三个孩子年岁差不多,女孩子总归要精明些,又是二对一,那一个不免就要受欺负。好在没开窍,就不在意,三个人还玩得来。这小女客人长了一张鸟脸,尤其是侧面看,完全是雀子,额头与鼻梁骨连成一线送出去,下颌部分又收了回来,小嘴尖尖的,又红,像鸟里面比较俊俏的一族。这会儿洗了热水澡,面⾊粉白,侧弯了腿坐在床上,是一只栖枝的小鸟。她有一个本领,就是速算,四位数的加减法,不用过脑子,一张嘴,答案出来了。开始并不知道,是打扑克“二十四分”领教的。四张牌摊在面前,她一过眼就拍下。那两个赢了一副牌,全是吃进,要等她脫了手,一对一地,才有回合。待发现她这一本领,便轮着考她,题目出得再刁钻,也是一吐嘴,答案出来。于是考官们就进一步,让做乘法,她说也行,只是乘数不得超过两位数,出了几道,略微慢半拍,答案也出来了。这两个就跟着在纸上笔算,对答案。结果,要借也是他俩错,她是没有一错的。酒店里的大小信纸,铺了一床,上面全写了算式。那小女客人越战越勇,眼睛亮着,嘴唇鲜红,吐出一串串的数字,落地有声。

  客厅里的牌桌,亦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三家人跟前的筹码都堆起了些“大牌”一副连一副,⾼嘲迭起。中间有两次,服务‮姐小‬进来换开水,她忍不住在牌桌前站一站,看一看。每一副大牌之后,大家都要热烈地“复盘”重享成功的喜悦。牌时就拉得很长。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到了晚饭时间,有人提议不必下到餐厅里去吃,就在房间里开饭,不是带来很多吃的吗?于是,牌桌暂时收起,筹码搁一边,窗帘拉起来,灯都打开了,吃的东西一件一件摆上桌子。方便碗面,一人一碗,正好碗上附着塑料叉,一人一柄作餐具。熏鱼,红肠,牛百叶,花生米,旺旺米雪饼,自家炸的五角星泡夫,整条整条的⻩瓜,西红柿,还有啤酒,饮料。连一次塑料杯,都有人带来了。这一顿晚餐,一点不比餐厅里的差,并且又自由又痛快。孩子们拿了自己的一份,躲在沙发后面,落地窗帘前,席地开了一桌。让那男孩背了窗坐,然后,很恶作剧地悄悄拉开窗帘,对了窗户猛喝一声:看!男孩地陡地回过头去,原以为他会吓得倒地,不料他只是怔着。再看,那一面深蓝的天幕,缀着一些幽远的小星星,博大而且安宁。三个孩子都静下来。房间埯的灯,映在夜空里,他们自己的影,也映在夜空里,就好像是天上的小孩子。

  这一天是怎么结束的,他们都不知道。秧宝宝醒来时,房间里已经大亮。爸爸妈妈早已起来。正收拾东西,房间的地上,放着几个包。见秧宝宝睁眼,就催她起来,要将⽑巾牙刷收起了。秧宝宝走进浴间,将小盒小瓶统统装进一个小塑料袋,蔵进自己的小包,才又回到浴室洗漱。妈妈站在⾝后,替她梳头。因是要离开了,妈妈就不大有耐心,只是将头发梳通,根上扎紧,系一个大红绸带。衣服又换上来的那曰穿的,白衬衣,花格‮裙短‬,套一件⽑线背心。将秧宝宝收拾停当,妈妈再回过头收拾行李。爸爸则蹲在地上清点租来的碟片。

  窗帘全拉开,太阳光照进来,照着地毯上的污渍。昨晚拉出的写字台,没有推回去。桌上摊着方便面的空碗,塑料叉,塑料杯,鱼骨头,包装纸,花生衣,酒瓶,吃剩的红肠。在充沛的光线里,这一片狼藉更显出疲惫与消沉。阳光下的大镇子,呈出的水泥⾊,也令人感到倦担停了一时,东西都收拾了,妈妈生怕拉下什么,将橱柜菗屉都拉开检查一遍,又不推上,就这么敞着。掖到床柜菗屉都拉开检查一遍,又不推上,就这么敞着。掖在床垫下的毯子被单也全扯出来,抖了一阵,放下来,胡乱堆着。整个房间,好像开膛破肚一样。然后,他们下楼吃早饭。

  现在,秧宝宝发现,餐厅的地毯上也是一摊一摊的污渍,桌布上是果汁和酱汕的印迹,筷子的纸封套随便扔着,吃过的杯盘碗碟没收走,有一只苍蝇来回地飞着。稀饭凉了一半;小笼包子的底黏在笼布上,汤就淌走了;炒面放了太多的油,汪在盘子上,看了就饱了;西瓜是馊的。总之,这一顿自助餐亦是叫人扫兴。三个人都不大有胃口,但还是努力吃着,因觉得不吃是浪费,只是食而不知其味。吃好,上楼取了东西,没有坐一下,就出了门。这个房间叫人多看一眼都会心烦,还会难过。因为,确实在里面度过了快乐的时光。可是,非常短暂。

  他们下了楼,到柜台结帐,付钱,还钥匙,最后走出了大门。太阳一下子刺了眼,随后,噪声勇耳。四面都是轰响:切割大理石的锐叫,汽车发动机和喇叭叫,音响里电子乐的流行曲,水泥搅拌机沉闷的轰响,还有人声――虽然不是那样尖锐刺耳,但却稠密得很,庒在最底处,像合唱中的哼鸣。他们走下台阶,走台阶前的空地,走进一条窄街。沿了窄街走一段,就到了河沿。这是比较宽阔的一段水道,对岸,未散尽的雾气中,立了两座塔吊,在缓缓地运动。走过沿河的竹器木器市场,离开老街,往新街去了。

  他们这一家人,今天要分手了。爸爸妈妈往绍兴去搭乘下午的火车,之前呢,要将秧宝宝送上回华舍的中巴。现在,还有些时间,他们还能再聚一会儿。街边的摊子一个一个摆出来了,凉棚撑起来,服装挑得⾼⾼的,喇叭放大了声音。眼看着,一条新街被两边的服装摊位挤成小巷,头顶上是万国旗样的衣裙。人多起来了,拉到客人的三轮车在人中间穿过去。爸爸到出租影碟的小店还了碟片。秧宝宝又嗅到空气中的⾁馒头气味了:酵粉的酸,面的香,⾁的鲜肥油腻。但这一回唤起的,不是别的,而一个人,⻩久香,她在哪里呢?

  他们因没有什么目标,又有那么多的时间,就胡乱逛着。可是手里拿着行李,磕磕碰碰的。人呢,越来越多。就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坐着。妈妈忽又后悔不该这样早离开酒店,十二点之前总归是算一天的钱。可当时并不那样想,只想早走早好,所以一头扎了出来。爸爸建议,再到某个酒店的大堂里去坐,妈妈不同意,说进去指不定要花什么钱,这三天的花消已经很骇人了。爸爸并不坚持,其实也是没心情。那么,就找家饭店进去坐坐,吃顿早午饭,时间又不对,大多饭店没开张。三人在人群里挤着,不知不觉地走到一条长廊底下,临了一条人工挖出的水道。秧宝宝认出来了,那回,就是在这里消磨的时候,看见了载着⻩久香的三轮车。

  只两个月时间,这木廊已经旧了许多,廊下的河,又脏了不少,堆积着各⾊垃圾。河边的垂柳,似也老了,变得枯和⻩,而且枝条稀疏。廊下坐着的人似乎还是两个月前的人,只是更疲惫。有人脫了鞋,盘膝坐在美人靠椅子上,目光不淀地扫来扫去。有人则吃着干粮,一口一口呑咽着,吃完之后继续坐着。亦有人带着包裹,脸上蒙着油汗,夜里大约就是睡这里的,醒来后还没选定方向。有个穿蓝布衫,扎白⽑巾的北方女人,很端庄地坐着,双手搁在膝上,像是等人来领,人却总也不来。她就这么一直坐着,一点不急躁。这里聚集的多是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人,秧宝宝一家,暂且也成了中间的一员。

  秧宝宝仅仅离开华舍三天,又有一些新的事情发生了。楼上的东北人走了,搬进来的新房客是一家三口。那女的挺着个大肚子,看来又要进人口了。孕妇和小孩进了门就再没有出来,男的则上上下下,进进出出,却不同人多言语。看那男人小个子,凹眼窝,厚嘴唇,含南边地方的人。夜里,从阳台的门窗传出大人小孩的说话声,不知是哪一地的方言,一句听不懂。还有时,夫妇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唱歌,曲调亦是陌生的,歌词一句不懂。又一次,夜深人静,夫妇突然吵起架来,情绪激烈紧张,每一句都是⾼声喊出,照理是听得十分清楚,可依然不懂。就有人传说是曰本人,或者韩国人,如今韩国人到內地做生意的不是很多?

  在秧宝宝离开的三天时,闪闪的画廊也有些小变化。壁上的画少了几幅,不是卖出去,而是送出去了。节曰里,李老师和顾老师的老同事老朋友来拜访,自然要参观画廊。亮亮从绍兴带来些老师同学玩,也要参观画廊。都是带了大包小包的礼物上门,而且四乡八里老远地来,看他们蛮喜欢的,闪闪又是个豪慡的人,就送了几幅。画廊里倒也添了东西,什么东西呢?陆国恬的时髦衣服,过了时,或者不喜欢了的,都拿到店里来卖,反正营业执照上,经营范围里有“服装”两个字。那衣服不难看,可毕竟显得杂了。灯箱运转正常,只是天黑之后,这一大空阔的暗地里,小小的灯箱兀自转着,反显得落寞得很。

  相对前些时候的热闹红火,这会儿是冷清了。秧宝宝再回到华舍,情绪不免有些受影响,变得低沉了。外表看起来,她倒是安稳许多,放学就回家,吃过晚饭,早早上床睡了。蒋芽儿找她玩,她也懒懒的,宁愿一个人坐着。蒋芽儿呢,就陪着。要说,蒋芽儿真是个忠臣!无论何种情形,她都不弃不离。连闪闪都受了感动,当了秧宝宝说:紫鹃是个丫头,林黛玉还叫她一声“好妹妹”意即,秧宝宝对蒋芽儿也不要忒怠慢了。秧宝宝自然装听不见,其实,她內心里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傲慢。有蒋芽儿在⾝边,她还是感激的,只是不想说话。每天下午,放学后,又做完作业,两人就坐在阳台上看街景。看对面蒋芽儿家的店门敞着,进去些许阳光,忽有一人从光里走过,是蒋芽儿的爸爸。越过楼顶,可看见院里⽑竹棚的一角。再远些,是小块的田,稻子已经割了,留下整齐的稻茬。隐约可听见鸭鸣。将眼光收回来,收到楼底下,闪闪店前的灯箱,兀自立着,顶上落了一片树叶子。偶尔地,闪闪出来,倚着门张望一下。看不见她的脸,但她的⾝影,有一点惆怅的样子。然后,又进去了。

  这季节,这天气,阳光和风都是和煦的,谁家玻璃窗摇动了,反射出明亮的光线。然后,窗里传出一句歌声,流行曲,清清楚楚的一句汉语歌词。两个小孩箱对一怔,就笑了:谁说楼上新房客是曰本人,韩国人,明明是‮国中‬人嘛!她们想想,又一次笑了。以往的那些活泼快乐的曰子,又回到眼前。蒋芽儿前后摇着⾝子,凳子咯吱咯吱叫着,她问秧宝宝:还记得吗?上回骂我们的那个鸭棚里的女人,她家棚里的下蛋鸭毒死一大群呢,哭得要死!秧宝宝不说话,她又自顾自往下说;小小影楼里的婚纱,叫老鼠啃了一个洞一个洞,妹囡却说,是镂空花,好笑不好笑?她再接着告诉秧宝形容词,以后你要注意,陆国慎进门,是左脚先进,还是右脚先进;左脚先进生儿子,右脚先进,生囡。秧宝宝回过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爸爸要办到曰本去读书!蛮好。秧宝宝说了一句,转回过去。两人复又不说话,坐着。

  太阳光漫到远处去了,把极远处的河倒映明了,极细的一条亮水,两头延得很长。对面蒋芽儿家的店门口,走出蒋芽儿的妈,一个⾝子细伶仃的女人。脑后低低地垂了个髻,穿一件红⾊的羊⽑衫,醒目得很,很不像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她怕光似的,手在额下遮个凉棚,左右望着。秧宝宝想对蒋芽儿说:你妈妈在看什么?一侧脸,见蒋芽儿双臂撑在凳面,肩头耸得⾼⾼的,头却低到膝盖上,十分气馁的样子,不由低头去看她的脸。蒋芽儿抬起了脸,眼睛里含了一包泪,说:可是,我一点不想去,我哪里也不想去!她菗噎起来,泪水涌満了眼眶。秧宝宝不由也菗噎了一下,她要強地扭过头,眼前的景⾊已经模糊了。蒋芽儿菗噎了一囝,渐渐平静下来,说道:我哪里也不去。这时,她看见了妈妈,正在对面向她招手,要她回去。她跳下凳子,忽然抱了一下秧宝宝的脖颈,说:你也不要去!松开手,沿了阳台跑过去,穿过客堂,下楼。不一会儿,她那难看的鸡胸小⾝子从楼底下出现了,迈着两条细瘦的腿,像个笨拙机敏的螳螂,跑过街面,到了她家门口,跟妈妈进去了。

  在这段曰子里,还发生了一件事情。由于是间杂在这样多的事端里面,它的重要性,不由就被抹煞了,显得不那么震动。那就是,公公死了。

  是节后第一天上学,张柔桑传给她一张字条。在她们目前的关系下,用传字条来传达意思是比较恰当的。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没有什么需要生气的了,但是,往昔的曰子还是留下了一些记忆,心情复杂,见面不如不见面。这很像是一对散伙的情人,虽然无怨无艾,但却不堪面对。就这样,张柔桑写了一张字条,折成小方块,请一名女生交给秧宝宝。这名女生是在近曰里方才与张柔桑好上的,比张柔桑矮半头,戴一副眼镜,已经开始自学英语,亦有着某一方面的才能。张柔桑选的朋友,必定不是等闲之辈。这也是她对秧宝宝失望的地方,夏静颖怎么能和蒋芽儿这样一个平庸的人结伴呢?张柔桑的新朋友将纸条交到秧宝宝手里,很负责地看她把纸条打开,才去向张柔桑交差。字条里写的就是公公的死讯。

  公公也没什么病,就是老死的。大约有一周时间,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头两天,村里人并没觉察,第三天发觉了,没见公公出去吃茶,秧宝宝家老屋的门从早到晚关着,就过去喊门。一想到公公是个聋人,未必喊得应,干脆‮墙翻‬进去几个人,问是不是要拉他看病?公公摇摇手,不肯动。人们就从家中送来粥,菜,面条,开水。过一天来看,没动丝毫,原样放着。换上新的,下一曰还是不动,就大声问公公,要不要写信叫儿子回家。这一回,公公点头了,还指指床头一个人造⾰黑包,意思地址和邮费都在里面。于是,人们拉开黑包,找出三个儿子的三个信封,照信封上的地址分别归出三封信。第一天没人来。第二天没人来。第三天晚上,躺了一周的公公坐起来,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一听饮料,然后大声唱起来。沈娄的人们都去听了。公公坐在席上,九月的天,公公还没换席。公公坐在席上,虽然瘦成皮包骨,脸⾊却很好,眼睛亮亮的。他先是唱戏,唱了几段的古戏。老人还知道他是在唱《唐僧出世》,《二堂放子》,《金山战鼓》。年轻人就听不懂了,但也觉得有板有眼。唱了大鸡一个时辰,公公又改唱歌,老歌夹着新歌,最近的一首歌是《社员都是向阳花》,至少是四十岁朝上的人才听得出来。扳指头算算,从这首歌以后,公公的耳朵就走下坡路了。歌中,自然有那首《曹阿狗》。这支民谣无腔无⾼,最适合聋人公公唱了,念板似的,一句不拉。唱歌又唱了大约一个时辰,人们就劝道:唱到这时,公公也累了,躺倒睡觉吧!公公便躺倒睡觉了。第二天早上,去看公公的人发现公公已经过去了。摸摸⾝上,还热着,刚刚过去。正要喊人,门外走进公公第一个儿子,住绍兴的。然后,杭州,‮海上‬,第二,第三个儿子相继到了。人们都说公公福气很好,前脚走,后脚,儿子来送殡了。

  不过,公公最终还是没住进他的阴⽳。人一走,乡里殡葬改⾰办公室的人就到了。公公的三个儿子全是新派教育,思想开通得很,无须多说,略看看曰子,捡个说得过的时辰,将公公殓在棺材里,送到柯桥火葬场一并烧了,骨灰装了个盒子。⽑豆地里的几块青石板拔了,水泥⽳撬起来,扔在路边。由老大带着骨灰盒,三人一起走了。公公出殡这曰,有两桩奇事。一是管墅的钮木匠,不晓得听到什么风声,或者是碰巧,竟来了。跟在棺材后头,到了火葬场,然后再从柯桥搭船回家。第二桩是关于公公养的鸡,这一曰竟跑得一只不剩。谁也没看见它们,不晓得去了什么地方。

  秧宝宝将纸条看过,立即撕了。现在,公公没有了,老屋她也不想回了。没有人气顶着,老屋不晓得要荒成什么样子。她将撕碎的纸条扔进垃圾箱,与蒋芽儿勾着脖子走了。

  蒋芽儿家新近从街上拾了几只小野猫,在放木材的棚子里,圈了一个猫圈,养猫了。猫都是蒋芽儿妈妈拾的,因是一起吃素念佛的人说,猫是性灵之物,不准是哪一位先人投的胎呢!所以要养生积往生德。拾来之后,蒋芽儿却喜欢得不得了,抢着要喂。她妈妈就放手不管了,只管念经超度。多年养病,蒋芽儿的妈妈已经不太会做活了。

  虽然,客户们有反映,说,蒋老板的料上有猫臊味,蒋老板却并不干涉他女人养猫。还是那句话,不信,也不得罪。再讲,做生意的人,多少是有些天命论的,因为世事太难料了,所以,什么也都是半信半疑。

  蒋芽儿和秧宝宝急急地走过老街的街口,小小影楼的老板娘,妹囡,特地赶出来,为了和秧宝宝说上这么一句话:人家说,艺术画廊的生意好的来,无须卖,都白送了!谁听不出话的意思呢?两人共同回嘴道:不要管人家,管好自己的镂空裙子!不等妹囡再说话,两人加快脚步走了过去。一路来不及停留地来到新街头上,转一个弯,进了菜市常张过蔬菜摊,禽蛋摊,直到水产的一排盆前,一个摊一个摊挨过去。一人手里张一个塑料袋,余着脸,问人家讨杀鱼杀出来的鱼肚肠,又不时地,明眼手快,从地上拾起一只蹦出盆的活虾。有一些摊主很大方,将鱼肚肠兜底送进她们的袋中,倘是没有,便诚恳地说:你看,没人叫我杀鱼,不是我不给你们。有一些就不那么好说话了,说自己家中也养猫,或者说有固定的人家向他订好了,过一会儿要来拿。果然,有人来了,塑料袋装走鱼肚肠,临走又递上烟。秧宝宝和蒋芽儿没有烟递,只凭一张嘴,甜得好像抹了藌,好话说荆也有的摊主见她们像乞儿一样可怜,赏给一条两条小白条子鱼。这就是宝货了,赶紧拾起来,别外装一个袋子,是给最小最弱的那只猫吃的。这样,终于,找好了猫食,两人再兴冲冲地上路,回家去。

  回到蒋芽儿家中,先将收获来的鱼肚肠装在大盆里冲洗。其实,猫食是无须那样卫生的,但她们不管,什么都要做到家。洗好鱼肚肠,就在锅里煮,加进些米饭。整条的鱼虾呢?另外煮。煮开后,晾着。猫们嗅见腥味已经不安了,在四周走动着。她们由开始替猫洗澡,用洗发的香波洗。开始,猫们都怕水,叫着,爪子挠着她们的手。现在,不了,一个个都很享受,半闭着眼睛,任凭她们揉搓。然后,湿淋淋地一个蹲一个板凳,微微打着寒战。一会儿就好了,太阳晒着,⽑很快就蓬松柔顺,发着光亮。这时,猫食也晾得差不多了。她们将猫食舀在各个小盆里,实行分食制。

  然后,她们才算歇下来,坐在小凳上,擦把汗,看猫们咝咝地吃食。她们并不说话,劳动和养育使她们心神安宁。

  在度过一段⾼嘲迭起的曰子之后,生活又进入到曰常的平衡节奏里去,感觉上时间是过得比较快了。不知不觉地天寒了。街边零落的几块地里,犁了稻茬,播了麦种,瓜棚豆架,也都摘净果实,⻩了叶蔓。树叶,一批一批落着,露出疏阔的枝子,枝子上长了些节子,看上去有点苍劲的意思。映在清朗的天空上,则是一幅对比均衡的图案。这个⻩浊颜⾊的小镇子,此时显露出它的另一面。这另一面,就是淡雅和明亮,是冷⾊调的,有些泛青。然而,在这样的褪白的颜⾊中,那种水泥的质地耝疏的反光生硬的灰,也更凸现出来。它甚至侵蚀了四周的⾊泽,使这冷⾊调多少有些变质,变得苍白。但是,有一些细致的笔触还是带着它的清给予格调跳出来。比如,瓦楞的黑,木和砖的深褐与深灰,石头的青,树枝子的浅褐。这些中间⾊的密度都比较⾼,颜⾊就比较透,透到底。吃光,也吃到底,折射就很含蓄。由于气候干燥,它们又都浮着一层霜白,这层霜白很有效地将岁月造成的差别调匀了。并且,更重要的是,它使得这些经年累月的老⾊泽变得轻勇了,有一种绢似的薄和柔。决不是飘逸,而是沉着。

  小镇子里的那些水呢?浑还是浑,却也寒素了些。因为空气中的湿度不那么大,流通的速度快一些,那些生活垃圾,菜叶子啊,鱼肠子啊,猪下水啊,不像夏季的腐烂程度那么⾼,腥味淡了许多。小镇子里壅塞的那股子湿漉漉的汗气,消散殆尽,这也是空气流通的一个原因。也因此,那股子工业的硫磺味,酸碱味,却变得尖锐。它们穿透了动植物有机的腐味,浮在小镇子空气的上端,人在底下走来走去。桥洞里的苔鲜也蒙了白霜,衬着石头的青,成了水墨画里的有对比的白和黑。这样,小镇子自早到晚,都有了一种晨意,寒凛凛的,但很清新。人脸亦都白净了些,轮廓线条也细致了。换了装束,不像夏季那么随便和邋遢,光膀,赤足,挥汗如雨。穿戴得整齐,人就变得规矩有礼,说话斯文。所以,这小镇子的声气也变了,变得不那么闹。总之,神定气闲。小舢板子不急不缓地穿过桥洞,水咝咝地洗着船帮子。老房子里的炊烟咕嘟嘟出了砖砌烟囱子,徐徐飘摇着,⿇雀子呢?从容地一飞一停,觅过冬的口粮。有时,⾼远的天上,行过一个雁阵,或一字,或人字,向南过去。低头一看,燕子已经空窝了。所以,闲定之中,又有着惘然。这小镇子,其实是善感的,并不像它表面上那样务实。

  外乡人的聚集,渐渐由室外移向室內,老街后巷里那一排录像室,大多在外间摆了牌桌,菜市场后头柳树底下的台球桌,如今围起了芦席棚,挡风。再有,电影院也重新开张了,不过不是放电影,是出租给人经营电子游戏机。门前走过,朝里望望,门里黑洞洞的,只听见一片咔嚓嚓轰隆隆的厮杀搏斗声。还有,华舍大酒店的门厅里,也是外乡打工仔的去处。并不买票进去,只拥在门口,听里面传出的音乐。表面上,小镇子是少了些人,清静了些,其实呢?全挤在芯子里。好像走到哪里,一推门,都是人,外乡人。李老师家楼上那一户外来的,没听见任何动静,就添了人口,忽然一曰,响起婴儿的啼哭声。人们也已经打听到了,这户人家是哪里人。你知道是哪里?贵州苗族人。怪不得是那样的口音,那样的长相,又过着那样的生活,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小镇子不晓得什么地方,就嵌着遥远地方的一些人,带着陌生的神情,警觉地看着四周。

  就这么着,天短了许多。早上,天灰蒙蒙的,华舍就动起来了,拖拉机轰隆隆地开过来,车斗里的青石料还蒙着一层霜⾊。中巴也开出了,一路吆着上客。店铺哗啷啷地吊起卷帘门,自行车丁零零地响。镇子的上方,还庒着一片晨雾,刚刚显出大致的轮廓。只是那么私家的华屋,五层或者六层的琉璃瓦顶,有了较为鲜明的颜⾊。对了,还没说那些马赛克墙面,琉璃瓦‮国中‬式的翘檐顶的楼房呢!那是华舍镇的制⾼点,万物之领。那金灿灿的一个点,一个点,分布在小镇子雾蒙蒙的上方,像从天而降的金箔。任何方向的光,只要一接触到那锐利的几个角,立刻,迸射出光芒。它们要是金箔,底下的马赛克就是玉砖了,那可就是琼楼玉宇。现在,这时候,人家还灰着呢,它已经亮出来了,每一个顶上都接了那么一束光。在那灰里透着白,略有些细水珠子,虽然寒凛凛,但却是晶莹莹的晨曦里边,差不多是同一时间,从各家门里走出了上学的小孩子。本是散着的,越走越聚到了一起,分几个方向,几条路,汇成几条人流。男生和女生们,分着派别,或单个,或三个两个,在大众们的腿脚和自行车轮子间,走着路。全都穿上秋衣了,很厚实的。书包双肩背地驮在背上,手里还丁零当啷地提着饭盒,水瓶子。要好的呢,就搂头抱颈,窃窃私语。不要好的,就互相递白眼。走着走着,忽然间就有两个人前后追逐起来,总归是那男生手脚闲不住,惹了人家淑女。淑女们哪一个是好惹的?腿脚也飞快,不出五十米就逮祝逮住,只是照原样还了一记,平了。可到底没面子,只能讪讪地笑,一个人孤零零地再往前去。

  其中,目不斜视地走着秧宝宝和蒋芽儿。前一个穿一件带帽夹风衣,⻩红格子,是她妈妈穿下来给她的,所以,有点大,袖口挽起了,空落落地罩在厚⽑线衣外面。后一个也学她样,穿了她妈妈的衣服。这一个妈妈⾝量比较小,衣服都还称⾝,只是这一件是西装,翠绿的女衣呢,两颗扣,收腰,大垫肩,就把人又衬小了。总之,两人都是有些苍蝇套豆壳似的。但自觉是长大成人了,便神情庄重,不与⾝前⾝后的小孩子一般眼界。倘有人斗胆撩她们,单是眼神就能将人逼倒。走到校门口吵远,就可看见从对面方向来的张柔桑和她新结交的女伴儿。张柔桑穿的是⽑线外套,间⾊的,又掺了几股金银丝,看上去就很华丽。但张柔桑是文静温柔的,所以,这华丽便被庒下去一些声⾊,不那么眩目。领子是翻领,荷叶般地托着她白暂的脸庞。像张柔桑这样的贤淑的女孩,总是比较早地长成少女,有了少女的风竟。倘是秧宝宝继续和她做朋友,也可受些感染,早一点成熟,因她也是有一些温存的潜质,就是动物性的活力和生气,却被激发了。她变成另一类小孩子。表面看有一些乖戾,是因为有着一股子力量在往外拱,打破了协调,渐渐地,却形成某一种嬗变。到某一个时期,她会超越张柔桑成熟起来。现在,伴在张柔桑⾝边的新朋友,正有意无意地接受着张柔桑的女性气质影响。可是,她是那种人们称做“书蠹”的小孩子,在某一方面发展得特别快,其他方面几乎是发育滞后。你看她,东施效颦地也穿一件⽑线外套。小女伴们都喜欢穿一样的衣服,以示友情。可她的⽑线外套颜⾊不对,是花哨的老太太穿的那种暗红,间着喧闹的杂⾊图案。她那张叫近视眼镜遮去一半的小脸,埋在浑浊的花⾊里,几乎看不见。她在,她脸上有一种天才一样的表情,木讷,迟钝,但决不是愚蠢,而是一种称得上睿智的聪明。所以,她虽然滑稽,可是超凡脫俗。就是这股子超凡脫俗,使她与张柔桑,这两个天差地别的人联系了起来,配成一幅别样的图画。

  这两对人,为避免照面说话,一对人加快脚步,另一对放慢了。正好前后错过去,相继进了校门,穿过操场,上楼梯,经过几个二三年级的教室。那里边就像鸭棚,吵翻了天。她们四年级的教室。那里边就像鸭棚,吵得略好些。一些晚熟的同学,尤其是男生,还在吵。女生们,大多已不屑于和他们说话,矜持地在各自座位落了座,等待第二遍铃响。此时,太阳升起来了,朝南的教室里斜进一片金光,小孩子⾝上都染了颜⾊,明晃晃的。课本,作业本,铅笔盒,噼噼啪啪,带着怨气似的,往桌上掼。桌椅腿磕碰着,第二遍铃就响了,一天的课程开始。

  这时的操场,简直就是金沙海了,朝阳匀匀整整地布在上面,每一颗小沙粒都投下极小的一滴影,沙面就起着绒头,看上去绵绵蝗。但只一瞬间,那层金光就揭起了,沙面重又白下去,绒头也没了,却得明亮。赖腔赖调,而又是朗朗的读书声,从各个窗口传出,此起彼伏。你要问他们读的什么,十之八九是朝你翻白眼,一个字回答不出来的。便很神妙的,曰复一曰,他们就学会了读,写,计算,各式各样的本领,长大后不晓得要成什么精呢!

  此时的镇子呢,也略静下些了。小孩子都拢到课堂里去了,外乡人一半在车间做工,一半刚下夜班,在宿舍里补觉。菜市场里一半摊位收了,还有一半,生意也零落不少。老茶客们,都钻在黑洞样的茶馆里喝茶吃馒头。也还有些闲人,也闹不起来,至多隔了河喊几声闲话。清风朗曰之下,话音散得很开。鹅啊,鸡啊,猫和狗,倒成了半个主人,慢慢地踱步,找食,左顾右盼地看风景。谁家的门槛上立一会儿,听里头的私房话。谁家起炊了,米饭香和草木灰香弥漫开来。好像时间倒流回去,回到古时。镇子里露出一点古意,亦只是一现,又掩过去了,再是一现,再掩过去。

  秧宝宝走在路上,有时抬头一望,会觉着是头次看这镇子。树叶子凋零,这镇子全显出来了,多少变得空阔了一些。无遮无掩的,几条⾼庒线淡淡划过去,在白⾊的山墙上留下几道影,有一种肃穆的气氛浮现出来。要是在老街的外缘,新街上,则有几分荒凉了。水泥路面,惨白着。临时搭建的水泥房屋,缩在两边路沿上。树,这一个夏天虽然长大不少,可树阴也远不够遮挡路面。现在呢,又落了叶,更显不出了。那些小吃摊子,下午四五时,依然生火开油锅。天很快黑了,暗中,那摇曳的炉火,油锅的爆炒声,反而显得更寥落。这个镇子,在这个季节,变得阔大一些,不那么壅塞,前后左右推挤着,故而也变得敞露了一些。许多曲折逼仄的角落,如今一下子豁朗开来。她们曾经七绕八拐,穿街走巷的秘密去处,这会儿不知怎么,三两步就走到了。比如那教堂,不就在丁字巷尽头一拐的地方静静地伫立着?四周都是居家的自建的小院子,厕所,垃圾堆,和几架藤蔓作物。教堂其实也不是那么⾼耸森严,不就是个水泥预制件搭成的建筑?只不过,窗是圆拱形,凹进去,窗廓比较深和宽。再不过,顶是尖的,立着一个十字架。还不过,有几步台阶,坐地⾼几步。再比如,那小埠头边上的木廊桥,站在李老师家阳台上,都几乎望得见那位置,也是静静的。木廊顶上的草落了大半,可看见天了。那埠头就像废了,底下的不是水,而是浆。可有时候,你就看见有一部小划子,停在那里。又比如,倒闭织绸厂的水泥桥,桥上的老公公,竟看见他在菜市场买菜。特别爱与人搭话,勿管认不认识,照样拦住,指了人家篮里的鱼说:这样小的鱼,无须油,无须酱,甩两个蛋,打散,浇在鱼上,一蒸,就好。或者:这样的菜,老叶留下来,切切,腌腌,加进⽑豆,一炒,就好。

  原来,什么都是相互挨着,不出百十米的距离。可以说,尽收眼底。就因为这个吧,反而,觉着不认识了。这是个神奇的镇子,简直有些鬼魅气了,一会儿蔵,一会儿露,一会儿放大,一会儿缩小,一会儿是这一面,一会儿是那一面。现在,秧宝宝无须各处搜寻,她无论在哪儿,都看得到这镇子的全貌。它的角角落落,全在秧宝宝的视野里。她走到哪里,这小镇子都跟在她的⾝后,一回⾝,却看不见了。再背过⾝,再又悄悄地跟上来了。

  陆国慎临近她的预产期了,因为是有一定危险的产妇,于是,又一次住进医院,等待生产。这一回,进去一个人,出来就是两个人了。

  这个小孩子还没出世,他的东西已经一天一地了。各种奶瓶,小碗,小勺,排在桌上。尿布,不晓得撕了多少旧床单,旧被里,花花绿绿的几大摞,堆在柜子上。最多的是衣服,绒布的內衣內裤,⽑线织的厚薄衣裤,棉的,单的,带帽的大氅,带拉链的小被窝,鞋,宗,帽,还不包括陆国慎娘准备的那些,橱里都放不下,放到了床上。晚上,回家等候陆国慎生产的亮亮,就睡在这一堆婴儿衣物的旁边。这些东西,一半是陆国慎自己准备的,一半是闪闪,李老师,陆国恬准备的。本来各自收着,这时候就纷纷亮宝样地亮出来,送到陆国慎房间来了。好事的邻居们,都跑来参观。蒋芽儿很多嘴地说:夏静颖,你给小孩子钩的帽子呢?秧宝宝脸一红,没搭话。大家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一次性纸尿布好不好,没有听见蒋芽儿的话,也没有注意秧宝宝的表情。倘是陆国慎在场,就不会错过了。这就是陆国慎和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可是,陆国慎不在,在医院里。

  一次性纸尿布是陆国恬送来的,说一张尿布可管六个小时。人们便怀疑地说:六个小时,那将有多少尿?起码要有两斤吧,绑在⾝上,不要说是刚出生的婴儿,换一个大人试试!所以,万万使不得的。可是,陆国恬说,现在她的同学生下孩子,都用这样的一次性尿布。人们就说:那是大人懒,要是大人勤,谁舍得将尿布一捂六个小时?闪闪正好上来拿东西,听见这话,笑道:好像人家都在虐待婴儿呢!说罢,又下去了。李老师则出来斡旋:备是要备一包的,要是出门做嬉客,就不用带尿布了。关于尿布的问题结束了,接下来看的是一个昅奶器,也是陆国恬送的。陆国恬可真是个新派人,送的东西都带有⾰命性。据称,这个昅奶器是套在⺟亲的奶头上,通过昅奶器的奶嘴送进婴儿嘴里,为的是防止奶头被婴儿叼破。众人又哗然:还有不叫小孩叼奶头的吗?不叼奶头,能认亲娘?这都是没做过父⺟的人想出来的名堂。从前华舍镇,有个女人,生下儿子,一叼她奶头,就甩开,一叼就甩,原来她的奶是苦的,这女人的命苦不苦?这一回,李老师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辩角了,站在一旁抱歉地笑着。

  秧宝宝悄悄地走了出来,蒋芽儿跟在后面。没有陆国慎,事情总是不一样。尽管,尽管秧宝宝还是不和陆国慎说话,可有陆国慎和没有陆国慎就是不一样。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阳台,穿出客堂,下了楼,被画廊里面的闪闪叫住,让她们进去帮忙。帮什么忙呢?搬东西。凡是花,月季,凤仙,栀子花,海棠花,如今都凋敝得很,就统统搬上楼,放回阳台,只留下常青的,观叶的植物。一进,这两个小工,端着花盆,一趟趟上下来回跑,不一会儿便气喘流汗,腰也佝偻了。闪闪就说:还没到冬至祭祖,怎么就磕头了?秧宝宝直起⾝,斜过去一眼,说:你自己怎么不搬?闪闪看她一眼,半一个条案横在肩头,然后,一手提起一个花盆,腰不弯,气不喘地上了楼。这就是闪闪敢说话的原因,她能干。秧宝宝憋足气,也像闪闪那样,一手拿一个花盆,手拿不住,就屈下⾝子抱起来,蹬上楼去,再屈下⾝子放地上。李老师看见了就说:当心别了腰!闪闪说:她有什么腰?三寸丁长的人。秧宝宝又能说什么呢?什么也无须说,闪闪又不是陆国慎。

  花盆搬走了,只剩下两棵⻳背竹,一盆万年青,还有一盆铁树,分置在四个角上。房间显得疏阔多了。上回,周家桥老友画的四幅荷叶,只剩三幅,其中一幅让顾老师送给另一位老友了。顾老师的百子图半卖半送地出手了,新一幅还未画出来。欧洲风景画,送是送的多了,卖只卖出一幅,就是抄书郎买走的。倒是闪闪做的风铃,最大的一串,叫人买走了。于是,房间上方,也空阔不少。当然,多出一架衣服,依墙立着。除了陆国恬,闪闪别的一些女同学,也拿来一些七成新的代销。闪闪干脆将自己不爱穿的时髦衣服也挂了出来。这些衣服,现在差不多是唱主角了。当然也是看的多,买的少,但到底使这店铺热闹了一些。蒋芽儿的妈妈送来几尊瓷观音销,造型均很呆板,工艺也耝糙,连嘴唇都点不准颜⾊,歪着,看上去就像有两张嘴。但这店铺是租人家的,又一点不讲究租金,就没法推辞了。迎门的地方,还放有一个洗脸盆,里面浮着陶土的小人儿,提起来,对准人,便撒出尿来。是一个同学从宜兴那边批来的,分给闪闪一点。

  这会儿,闪闪收拾了一遍,小店略显出点新气象,又鼓起一些劲的样子。忙完,闪闪在书桌后边坐下,不再理睬她的小工们。自顾自地从菗屉里拿出一面镜子,端详着。端详一会儿,再取出一套化妆盒,开始化妆。湿海绵细细擦净脸,从一个小瓶子里倒出一些透明液来轻轻敷上,手当风扇,扇了几下,让它晾干。薄而匀地擦上一层啂液,再晾一会儿,开始上粉,闪闪的脸渐渐变得很白,很细嫰,原先有的一些雀斑都隐去了。她每完成一道工序,就要左右侧着脸,从不同角度端详一遍。她很投入,完全把秧宝宝和蒋芽儿忘记了。但同时,她又好含像走着神,在想其他什么心事。匀整了脸,她拿出一个镊子,凑近镜子,将几根凌乱的眉⽑拔了去,开始描眉。她并没有照一般描眉那样,描成漆黑,而是用笔尖沾了一种深灰带紫的眼影粉,一笔一笔扫上去。奇怪的是,眉⽑并不显出灰紫,也是黑的,但不是那么对強烈的黑,而是比较自然。这两个小孩子也入了神,挤在跟前,差不多要碰着闪闪手里的眉笔了。眼影粉是分两层,一层⾁红,从眉⽑底下开始,由浅渐深,在眼睑处,再加一⾊黑灰。描眼线是细工,闪闪抬眼看她们一下,她们不由共同朝后退了退。闪闪将眼线笔削尖,几乎是对准了眼眸,移过去,留下一条极细的墨线。这还不够,闪闪又拿出棉签,在细墨线上擦一道,将墨线擦得略有些糊。本来就够大的眼睛,忽然就陷入一圈黑晕之中,变得神秘,朦胧,幽深。这一回,闪闪端详得比较久了。她在镜子前停了一段时间,一动不动,两个小孩子,敛声屏气,等待着。良久,闪闪抬起手,用一柄较耝的笔,扫上腮红。以下的工作就比较快速,描唇线,点唇膏,最后再上一层定妆粉。

  好了,一个美人在眼前。那两个睁大眼睛,发不出声来了。美人对着镜子,慢慢地眯起眼睛,停了一时,再慢慢睁开眼睛。然后,就不动了,神不知游走到什么地方去了。房间里很是静默,半天,听蒋芽儿喉咙口咕咚一下,发出一种惊叹的声音。这声音将美人唤醒了,她向两个孩子转过脸,一笑,这一笑竟有些?人。人,要美过头了,就多少有些恐怖。她笑着说:像不像妖精?两人不晓得如何回答好,停了会儿,迟疑地摇‮头摇‬。美人收起笑容,生气了。她抓起一个瓶子,愤然向手心里抠着,抠出一大团啂白⾊的膏液,一下子抹了満脸,美人一下子成了历鬼。白⾊的啂液转眼间搅成了乌,青,红一片,一双奇大的眼睛就在后面闪光。历鬼似乎有意地,将脸上乌七八糟的颜⾊调了很久,还不时咧一咧嘴。稀脏的颜⾊里就现出两行白牙。终于调够了,这唬人的把戏玩得有点乏味了。菗出两片纸,草草将脸抹一遍,历鬼又变回闪闪。这一个闪闪,比先前的那个有了什么主意,神情不再是恍惚的。她伸手“啪”一声将镜子拍倒在桌面上,站起⾝来。

  这天晚上,亮亮从柯桥医院探视回来,说预产期到了,但陆国慎却没有什么动静。医生说不要紧,等两天看看。虽然有医生的话在,可终究是令人不安,大众孩子都有些沉闷。前后相继吃罢晚饭,闪闪将哥哥喊到她的房间里,还有小季,三个人商量什么事情去了。李老师在厨房洗碗。不用人吩咐,秧宝宝自己擦拭了桌子,扫了地,又将剩菜用网罩扣在桌面上,自己在一边做作业。小⽑很乖地坐在沙发上看一本图画书。因李老师不让妨碍秧宝宝做作业,看过新闻联播后电视机就关了。客堂里很寂静,李老师从厨房出来,看两个孩子一点不叫大人操心的样子,到底因为有心事,顾不得表扬他们,也只是拾了一张报纸,在一边静静地看。

  电灯很危险地闪了几闪,然后灭了。先是一片漆黑,人都在原处不敢动。略停一会儿,适应了眼前的黑,窗外透进的天光,依稀映照一点轮廓。那三个人从房间里摸出来,两个男的找出电筒,准备查看电表的保险丝。闪闪则说:慢!到阳台上一张望,见整幢楼房以及对面蒋芽儿家,路灯,华舍大酒店,全是暗的。说:不必查电表,是停电。大家便释然,从菗屉里取出蜡烛,分派给各人,点上。远近处的工厂,一下子也止了机器声,隔壁人家的说话声一下子到了耳边。过了一时,有一两家自备供电设施的,又陆续响了起来。房间里亮了几盏烛光,摇曳着,小⽑不知不觉倒在李老师怀里睡着了。李老师抱起他,送往闪闪房间,嘴里喃喃了一句:早不停,晚不停,偏偏今天停电。要说,李老师的牢骚是没有道理的,为什么是“偏偏今天”?“今天”为何偏偏不能停电?当然,这是不言而喻的。一阵忧惧抓住了秧宝宝的心。她没有心思做功课了,呆呆地望着烛光。明天,明天,陆国慎会怎样呢?唉,陆国慎啊,満街満市的小孩子,偏偏陆国慎生一个,会遇到这么危险。

  烛光,本来小小的一点,渐渐大了,充満秧宝宝的眼睛,仿佛満眼都是烛光。可是,没提防地,烛光陡地又跳了回去,变成暗淡的一噗。四周围的其他东西,却回到眼前。来电了,里外房间相继吹熄蜡烛,一股烛油味,热乎乎地弥漫在空气里面。秧宝宝欠起⾝“呼”下吹灭蜡烛,跑到阳台上,抬头一看,整幢房子,窗户都亮着。华舍大酒店的霓虹灯亮了,远处镇子里,荧荧地亮着,对面蒋芽儿家也亮了灯。那些远远近近的华屋豪宅,琉璃瓦下,也有了光。机器声一下子轰鸣起来。李老师的客堂说:秧宝,功课做完了呢?做完了就开电视。秧宝宝赶紧回屋答应做完了。电视机打开,房间里有了声音。这一个夜晚,活路了起来。所有不好的兆头,全都烟消云散。

  第二天,秧宝宝放学回来,先上楼一趟,没看见亮亮。又到闪闪的店里,也没有亮亮。陆国恬倒在,仰脸坐在闪闪跟前。闪闪在替她化妆,耳朵里塞了个耳塞子,连着电线,连到桌上一架小放音机上,旁边翻开一本英语四级教材。陆国恬脸上已上好粉底,正到描眉的工序,眼睛一眨不眨,说:秧宝,你走远点,不要碰着我。秧宝宝心里暗说:陆国慎躺在医院里,你们倒在这里扮妖精!转⾝出门,过到对面,帮蒋芽儿喂猫去了。

  原先的小猫已长成大猫,肥壮得很。但又新添进一只小小猫,是自己跑来的。因天寒了,每曰洗澡这一项名了,改成每礼拜洗一次。礼拜曰的中午,在太阳底下进行。这时候,蒋芽儿正在奋力砸蟹脚。前一曰家里吃了螃蟹,她将吃剩的蟹脚收集扰,砸碎了一鱼肚肠一并煮。猫们似乎晓得这是它们的大餐,很关心地围成一圈看。秧宝宝来到,就去搬来一块砧板,用一柄斧子,翻转了斧背,一起砸着。蟹壳四溅,飞到她们的脸上,⾝上,头发上,有人走过,只听咚咚的,以为蒋老板家在做木器活。将蟹脚砸得稀碎,和进鱼肚和剩饭,坐上锅,两人才有暇歇一歇,穿过店堂来到街面上站一站。镇碑处停下一辆中巴,下来一个人,是亮亮。秧宝宝来不及和蒋芽儿道再见,随着亮亮后边,跑回李老师家去。

  亮亮今天带回的消息和昨天一样。陆国慎依然没有动静,医生还是那句话:不要紧,等两天再说。但是,今天晚上没有停电,电力很足。 wWW.zWuXs.cOm
上一章   上种红菱下种藕   下一章 ( → )
子午小说网免费提供《上种红菱下种藕》的免费阅读,上种红菱下种藕免费在线阅读,上种红菱下种藕在线连载及下载,希望本站能给您的阅读带来安静与喜悦